霜降,是秋季最后一個(gè)節(jié)氣,也是秋季向冬季過渡的一段征程。霜降時(shí)節(jié),萬物畢成,畢入于戌,陽下入地,陰氣始凝。自此陰陽交駁互變,天氣漸寒,始于霜降。因此,古人又將霜降稱作“嚴(yán)霜、霜刀、霜?jiǎng)Α,喻氣溫驟降、晝夜溫差大的氣候特征,強(qiáng)調(diào)霜凍的寒冷與鋒利。
霜降,簌簌而凝,是淮南一夜輕輕翻身的聲響。不是風(fēng),不是雨,是淮河水先把自己晾涼,再把涼意推上岸,像濕毛巾搭在屋檐、瓦棱、墻頭上,整座田家庵便悄悄起了霜。碼頭石階吸飽月色,霜花在上面結(jié)出細(xì)鹽,一腳踩下,“嚓——”聲被霧收走,只剩鞋底一道白印,像用白粉筆給淮河畫了根虛線,提醒過往船只:到此須輕。
“泊舟淮水次,霜降夕流清。夜久潮侵岸,天寒月近城!碧迫顺=ā恫粗垌祉簟芬辉娒枋龅幕此爸骂H令人遐想。這時(shí)節(jié),若從淮上渡口花一元錢上船,看莽蒼蒼的淮河,清空心靈煩雜,憑欄環(huán)顧兩岸暮秋景致,讓思緒對著長河與岸邊老柳沉淀,能感悟諸多平日里難體會的人生道理。過河順虛線北走,堤頂柏油裂著縫,嵌著昨日日影,此刻已被霜抹平。岸邊田疇里,有的麥苗剛探出針尖,霜就替它們蓋一層錫紙,綠色被裹成沉默的餃子;彼岸舜耕山像鋸出鈍齒,風(fēng)從齒縫間穿過,發(fā)出老人似的“哧——”聲。草葉在指肚上折出脆響,碎成幾段,段段帶霜。霜不冷,冷的是草汁里裹著的淮河風(fēng)——風(fēng)把濕冷熬成干冷,像新釀米酒蒸成白酒,度數(shù)高,口感卻更爽快干凈。
天色微亮,田埂窄得只容下一腳,腳印一落,霜便陷成小小盆地。稻茬林立,似無數(shù)支熄滅的火把,頭上頂著霜,霜上再頂一粒早霞,“火”反而從頂燃到底,燒出暗紅。圩溝里積著一汪汪水,像一個(gè)個(gè)“鍋”,鍋里沉著泥鰍,水面蓋著霜,霜厚得像木蓋。泥鰍在蓋下吐泡,“啵”,泡碎,霜蓋便簌簌抖出一圈紋,紋很快又被霜填平。站在這“鍋”邊,人頗能思緒萬千——霜降是大地把最后溫柔蓋在弱者身上,泥鰍不必再逃,稻茬不必再長,人也不必再問前程,霜已替它們收聲。
太陽出山,卻像隔夜蛋黃黏在天際,田間蔬菜大棚頂上被霜密扎億萬根短針,整片大棚宛如巨大的松果。偶有果農(nóng)掀簾,熱氣撲出,霜便瞬間化成銀線,簌簌落泥,發(fā)出“嗤嗤”輕笑。農(nóng)人們說,這時(shí)節(jié)黃心烏白菜不怕霜,就怕猛曬,經(jīng)霜打的烏白菜更甜更脆。這像人,不怕窮,怕乍富。一句話把淮河兩岸農(nóng)事哲學(xué)說到骨頭里——霜降之后,所有甜都得先過一遍苦。
若有閑溯淝河而上,能看到八公山上的烏桕已分出三層色:上層玫紅,中層橙黃,下層暗綠。風(fēng)只一翻,“色彩牌”便簌簌掉落,掉到最后只剩樹干灰白,像老人取下假牙,露出最本真的模樣。山間石階被霜弄得發(fā)酥,踩上去像踩碎蘇打餅干。“秋色悲疏木”,山腰麻櫟林的葉子已落盡,橡果懸在枝上,殼被霜撐出小口,露出棕絨,風(fēng)拂過時(shí)“嗒嗒”輕碰,像算盤算著山里的盈虧。順手剝開一枚,里頭臥著冬眠的象鼻蟲,身體縮成逗號,仿佛要把一年的故事停在此處。原來霜降是時(shí)間把逗號摁進(jìn)萬物體內(nèi),讓奔跑的“句子”學(xué)會喘口氣。
此時(shí)的壽州古城,城墻古磚縫里滲出霜來,像粘在老人胡須上的鹽。城門街巷里的油鍋正熱,炸焦葉子的面片遇沸油,“刺啦”一聲,油香便順城墻往上爬,仿佛要把霜燙出一個(gè)小洞。小巷路上,穿校服的女孩啃著燒餅急急跑過,哈出的熱氣在身后拖出一條“白圍巾”,圍巾盡頭,是賣辣糊湯的老漢,鐵勺敲著鍋沿,“!,霜花從老屋檐震落,落在湯面,瞬間不見。
“玄陰迎落日,涼魄盡殘鉤!卑,淮河退水,灘涂裸露,像翻完的書頁,霜在上面寫滿注腳。注腳“不識字”,只寫聲音:蘆葦碰蘆葦——“沙”;螞蚱跳斷草梗——“啪”;遠(yuǎn)處汽笛,“嗚”一長聲,把暮色吹鼓起來。蹲下來聽,能聽見更細(xì)的“簌”,是霜在把一天的聲響磨成粉,撒進(jìn)河水,讓下游人能聽見上游的冷。
夜色徹底落下,月光重新“結(jié)霜”,河面成了大鏡,照見我的臉,也照見八公山的輪廓,山像龐大的臥牛,霜就是它身上的白毛。忽然記起《淮南子》里的句子:“見一葉落而知?dú)q之將暮。”此刻葉已落盡,知?dú)q將暮的不是葉,而是霜。霜將葉磨成粉,粉又被風(fēng)拋撒回空中,像一場反向的雪。
想伸手去接,接到的是空空的“簌”,像接到一聲遙遠(yuǎn)的嘆息。嘆息里,整個(gè)淮南都輕輕翻了個(gè)身——麥苗把綠往根里縮一寸,泥鰍把泡往泥里埋一分,草莓把糖往芯里藏一滴,老人把話往肚里咽一半,女孩把笑往書包里折一角。
霜降簌簌,簌的不是聲音,是萬物同時(shí)松手的那一下。
松手之后,淮河更寬,舜耕山更靜,平原更空,人心更軟。
從這一瞬里,我知道:霜降不是冷的開始,是“繃著”的結(jié)束。
松掉最后一片葉,最后一聲蛙,最后一點(diǎn)想頭,把一年所有沒來得及的,都交給白,把白交給黑,把黑交給水,水交給岸,岸交給腳步,腳步交給我,我交給了“簌”!绑币怀隹,淮南就輕輕地,把自己翻過去了。
(程晉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