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給后世最珍貴的“遺產(chǎn)”,莫過于精神譜系的繪制,以及子孫后代、乃至國人的傳承與弘揚(yáng)。
歷史鏡頭定格在南宋,國都臨安被稱為“行在”,收復(fù)中原的“夢”一直縈繞。嘉定二年十二月(1210年1月),一位飽經(jīng)山河破碎之痛老人,留下絕筆《示兒》:“死去元知萬事空,但悲不見九州同。王師北定中原日,家祭無忘告乃翁!
這位名叫陸游的老人,至死沒見到山河收復(fù)的樣子,希望有朝一日“北定中原”的喜訊傳來,在“家祭”之時(shí),切記“無忘告乃翁”。
“告乃翁”的遺憾,在于不能親眼親歷。
南宋林景熙沒能見到收復(fù)中原的景象,他在《書陸放翁詩卷后》中感嘆:“天寶詩人詩有史,杜鵑再拜淚如水。龜堂一老旗鼓雄,勁氣往往摩其壘。輕裘駿馬成都花,冰甌雪碗建溪茶。承平麾節(jié)半海宇,歸來鏡曲盟鷗沙。詩墨淋漓不負(fù)酒,但恨未飲月氏首。床頭孤劍空有聲,坐看中原落人手。青山一發(fā)愁蒙蒙,干戈況滿天南東。來孫卻見九州同,家祭如何告乃翁!蔽闹小皝韺O”何在?
袁甫,嘉定七年(1214年)進(jìn)士第一,胸懷報(bào)國之志,曾言“邊事之病,不在外而在內(nèi)。偷安之根不去,規(guī)摹終不立;壅蔽之根不去,血脈終不通;忌嫉之根不去,將帥終不可擇;欺誕之根不去,兵財(cái)終不可治!逼缴僚d利除害;在朝靡切權(quán)貴,抗論不阿。后來,他在給程沐的父親程榆作《提刑秘閣程公墓志銘》中,透露出中對現(xiàn)實(shí)境況的無奈。作為中奉大夫、提舉紹興府千秋鴻禧觀的程榆“告老于朝,天子諭其請,進(jìn)直中秘,以寵嘉之。鄉(xiāng)之士大夫用漢元德唐貞曜本朝明道故事,號公為安節(jié),蓋公退居山林十有余年,安節(jié)之名不忝也!痹σ环矫鎸Τ逃軞w隱予以贊賞,另一方面又記述他與程沐講經(jīng)的往事,“余每與沐講論經(jīng)義,歸必告乃翁,輒欣然領(lǐng)會其意。屬余大書其堂曰‘中庸’。公益喜,憾相得晚,戒沐朝夕省勿忘。”文中的“告乃翁”是指程沐把習(xí)經(jīng)的心得講給父親程榆聽。與陸游《示兒》中的“告乃翁”大相徑庭。在國破之際,崇尚“中庸”,何以收復(fù)河山?
咸淳三年(1267年)季春,增訂《方輿勝覽》的祝洙在題跋中頗為感慨,中原盡失,描述“勝覽”,心中不免由陸游《示兒》而五味雜陳:“略盡中原吾能述之圖經(jīng),不足證也。且朗吟陸放翁絕筆之詩曰:‘王師北定中原日,家祭無忘告乃翁!锰弥覒嵵,若合符節(jié)闕,今君王神武,江東將相又非久下人者雪恥百王除兇千古,洙泚筆以俟,大書特書,不一書鋪張金甌之全勝,于勝覽有光云。”
到了元朝,對陸游《示兒》有不同的詮釋,甚至“稀釋”,直接影響著傳統(tǒng)文化的教化功能。
元代陸文圭《墻東類稿》卷九《跋蔣民瞻詠史詩》中說:“延陵蔣民瞻博學(xué)雄文,妙年登第,流落不偶,卒老荊溪之下八十余年,手不釋卷,作《通鑒》擬古七言絕句六百余篇,悉取一千三百六十二年間大事,參以先儒史評斷,以己意從而褒貶之。”其中,提到蔣民瞻有首《平高麗》:“三十年間幾戰(zhàn)功,坐看諸將取遼東。武功幸可誇來世,家事應(yīng)難告乃翁!憋@然,他只是化用了陸游《示兒》之“告乃翁”,以“家事”言之。
元代方回在《瀛奎律髓》卷四十四評述陸游《示兒》時(shí)說,“后生讀此選詩,不可以病為忌、死為諱書之!逗榉丁吩唬骸冀K命,禮之善。’《頌》曰:‘哭于斯,乃人生之終事也!萌绶盼贪耸辛,世有幾人哉?”他提醒后人注意:生死有命,不可忌諱,陸游活到86歲,世上能有幾人?這,恰恰忽視了陸游生死間的愛國情懷。
明朝,龍飛淮甸,漢儒重新挺直腰桿。
明代學(xué)者徐伯齡,博學(xué)能文,工琴善書,性曠放。他在《蟫精雋》卷十五《放翁臨終詩》中寫道:“放翁陸務(wù)觀于宋嘉定己巳歲冬臨終易簀之際,作詩云:‘死去元知萬事空……’愚謂矍鑠哉!此老可謂沒齒不忘朝廷者矣。較之宗澤三躍渡河之心,何以異哉?”一筆一刀槍,把陸游的《示兒》與抗金名將宗澤相提并論。
明末,以魏忠賢為首的宦官亂政,與東林黨有關(guān)或受牽連的官員慘遭陷害,被殺或自殺。家在壽州城(今安徽壽縣)的監(jiān)察御史方震孺也被誣下獄。《小山嗣音》收錄方震孺《絕命詞》十首,其中九首以“告乃翁”作結(jié):御史中丞楊漣留訣別血書,他以《楊中丞漣以乙丑七月廿三日取命鎮(zhèn)撫司,夜半嚼指血,書一百廿七號字付獄卒,顏?zhàn),是夜白虹貫日》為題寫道:“不知血字言何事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面對周朝瑞太仆、左光斗僉院、袁化中侍御史、魏大中掌科先后被害,他以《周衡臺太仆、左浮邱僉院、袁熙宇侍御、魏廓園掌科,以乙丑七月八日先后死鎮(zhèn)撫獄。獄中產(chǎn)黃靈芝一本,大如盤》為題感嘆:“春風(fēng)何日吹枯骨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給事中魏大中“修潔自好”,以“比贓死”,他寫道:“飛云作配西湖上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侍御史夏之令以疏侵毛文龍而死,他寫道:“水枯石落思秦鏡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顧大章(字塵客)憲副,被杖死,有人仍“巧言諫請免律”,他寫道:“郎官應(yīng)否言官律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陶元暉中丞不愿誣告他人,也被以“論贓”罪處死,臨終遺敝衣數(shù)件,他以《陶元暉中丞登萊道海運(yùn)用餉不過三十萬耳,乃請臟四十萬,以其不肯扳韓相國及楊左等也。乙丑十月廿一日比死刑部獄。臨絕,以敝衣數(shù)件遺予托付其嗣君學(xué)贍等》為題寫道:“敝衣代掛延陵樹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左都御史高攀龍受魏忠賢“義子”崔呈秀誣告被捕,在押解途中,“投江而死”,他寫道:“代胥應(yīng)作長江主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;他對閹黨之徒崔呈秀,以《崔呈秀,大內(nèi)義子也。以聽勘御史不半歲,口傳晉副都御史,尋又口傳晉大司空,自是推升大僚,殆吏部不能主也》為題寫道:“溫侯不久臣郿鄔,家祭無忘告乃翁”。最后,他坦言:“天日既明,不妨示意各家子孫耳!
天啟六年(1626年)秋,方震孺奔赴刑場,“赴西市作絕命辭三首”,卻無一句“告乃翁”。幸運(yùn)的是,崇禎帝即位,他得以赦免,后又重返官場,擢廣西巡撫。清軍入關(guān),報(bào)國無門,他“憂憤而卒”,把生命永遠(yuǎn)獻(xiàn)給了大明王朝。計(jì)六奇《明季北略》對其最后的時(shí)光描述比較詳細(xì):“震孺郁郁失志,每自言曰:‘南都諸臣,忍忘先帝仇乎?吾當(dāng)為先帝驅(qū)螻蟻耳!″岵黄穑鞴P題詩,有‘一痛橋山幸回首、麻衣如雪見先皇’之句。仲子惟馨仕閩,兵部司務(wù)署篆,其上封事有曰:‘蕭王為將而不為天子,此光武所以覆舊物也。宋高為天子而不為將,此紹興所以終南渡也。’時(shí)謂名言。大清兵南下,痛哭疾走南雄,委頓逆旅,嘔血而卒。子居易,發(fā)覆額,亦不愿回里,隨死之。”趙吉士《巡撫方公傳》亦云:“(方維馨)子居易,發(fā)方覆額,亦死之。”嘉慶《鳳臺縣志》卷八《人物志》中記載方震孺次子“方維馨”說,他“以保舉授江西瑞金縣知縣,未之官,隨父任廣西。后攜幼子蹈海以終。”大體而言,方震孺在明亡之際嘔血而卒,他的次子方維馨和孫兒方居易也一并“蹈海以終”。
陸游生于淮南“淮之湄”,留下《示兒》,以筆作刀槍;淮南壽縣的方震孺,一介文人,奔走呼救,把“示兒”的責(zé)任扛在肩上,連他的一個(gè)兒子、一個(gè)幼孫也隨之殉命。這是真正意義上的“示兒”。
“告乃翁”,始自《示兒》,是陸游筆下的原創(chuàng)基因。
方震孺詩中的“家祭無忘告乃翁”,一再書寫,權(quán)作對《示兒》的沿襲、傳承,踐行著其《訣故園親友》所堅(jiān)信之言:“忠魂不作厲,凈業(yè)已超仙。氣骨生前累,文章死后傳!
(孫友虎)